【茂灵】孤独的象
高中生茂夫与英语老师灵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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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只小象，在一望无垠的沙漠中奔驰，那就是我。”*
“现在还没决定志愿吗？那可不太行啊……”
灵幻新隆从仰靠在椅背上的姿势直起身来，低头按了按太阳穴。茶杯中冒出的热气因他突然的靠近一下子糊满了眼镜片，视野突如其来地变成白茫茫的一片，他茫然地眨了两下眼睛，还没来得及感到焦躁，眼前又恢复了清明。他抬头看向桌子对面，影山茂夫正垂头盯着自己的茶杯，平刘海盖住了眼睛。半晌，沉默寡言的学生轻声说：“对不起，我实在不知道以后做什么好……”
灵幻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影山的母亲便抢在前面数落起孩子：“我很早就劝你好好考虑这件事了吧？你看，你学习也不行，又没什么特长，就不能学学律吗……”
“啊，抱歉，律是……？”
“是我的弟弟。”影山茂夫猛地抬起头来，露出了从家访开始到现在的第一个笑容，“是非常优秀的人。”
灵幻拿起茶杯的动作在空中停滞了一下，影山茂夫的反应有些出乎他的预想。不过他没有功夫去细究这一幕兄弟情深的戏码，在影山夫人再一次的责备之前，他赶紧安抚道：“对高中生来说要自己决定未来的出路还是有困难的，你也不用太着急，好好地考虑吧，有什么想法的话可以随时找我商量。”他看见男孩的表情松动了一下。之前带他们班的田中老师还说这孩子没什么表情，总是猜不透在想什么，这不是挺好懂的嘛——灵幻在心中暗自嘀咕着，一边起身调整了一下领带：“时间也差不多了，那我就先……”
“腾”的一声，影山夫人匆匆站起来：“灵幻老师这就要走了吗？茂夫，你送老师到车站——”
“啊不用了，也没多少路，不用麻烦了……”
“老师，我送你吧。”
灵幻接过学生递来的外套，没能再说出拒绝的话。
他们一起出门。师生二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刚刚还斩钉截铁地说出“我送你吧”的影山茂夫反而落在了老师的身后，像个背后灵一般若即若离地拖在灵幻后面。他只比灵幻老师高了两三厘米，是肉眼难以察觉的身高差。他看着前面笃定地迈着步的人，确信他应该是认路的，于是便分神盯着老师的后脑勺看。金色的柔软的发丝随着走路的动作不安分地颤动着，在头顶盘出一个小小的发旋儿。
他没注意到老师正放慢脚步等他，终于结结实实地撞在了灵幻的背上。
“啊——你不要紧吧？”
“不、没事……”
“是吗……”灵幻有些莫名地看着他，“你从刚才开始就没说过话，是在想什么？跟我说说也没关系，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啊，那个……”影山茂夫透过对方薄薄的镜片看向他的眼睛。他想，得说些什么才好，说些什么好呢？
“灵幻老师戴的是平光镜吧？”
“诶？”
“既然没有近视的话，为什么要戴眼镜呢？”
“为了看上去更像个老师”这种理由对着学生实在是说不出口啊。像是为了驱赶什么情绪一般，灵幻挥出手臂，重重地拍在学生的肩上：“老师我啊，在这之前从来没有做过教书育人这样的职业。既然下定决心要做某件事，就得从改变自己开始啊。”
“啊对了，车站在那儿来着？”
灵幻新隆没有去过迪拜。
今天的客人是一对新婚夫妇。年轻的太太无论如何也想去一次迪拜，但夫妻两人的预算不太充足，自由行当然是不考虑了。终于，他们来到了开价相对便宜的灵幻所在的旅行社。
“这个套餐中的酒店相当不错哦！透过窗户就能看到海，而且相比其他高档酒店的海景房来说便宜了超——级多呢！非常划算的！怎么样，两位，考虑一下吗？”
“啊、好的，请稍等，我们再商量一下。”
“啊等等，还有一点——”眼看着客人还在犹豫，灵幻凑到两人中间，压低声音道，“酒店房间的隔音效果相当不错哦。”
“那就这个套餐吧！麻烦您了！”
送走了客人，灵幻把自己砸向了办公椅，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个价位的酒店，就算是“能看见海”，顶多也只是在很远的距离外、隔着林立的建筑物，在缝隙中捕捉到那么一丁点儿蓝色罢了。
“所以说啊，没钱就不要勉强去旅行啊……”他低声抱怨着，打开了旅行社的网页，查看最新的客户评价。删掉了几条差评，在“总觉得有些不尽如人意”的一堆中评当中，偶尔也出现了“虽然和预期有点差距，不过从这个价位来说已经很不错了”这样的语句。
“真想亲眼看一看沙漠啊……”
灵幻新隆喝着已经凉掉的茶，看着长时间没有操作的电脑屏幕渐渐暗下去。他起身去茶水间倒掉了最后一口残茶，接过了身边同事递来的烟，自然地聊起了最近的股市。他盯着升腾的烟雾，描摹着这团倏忽不定的形状，想象着海市蜃楼的样子。
第二天，灵幻新隆递交了辞呈。
早晨，他乘在逆向的空旷的电车上，兴致勃勃地规划着他的旅行。总之，回家以后先一鼓作气订好机票和酒店，下午开始整理行李，最好明早就出发，路线什么的等落地了再考虑也不迟……
门锁打开，门把转动，回到公寓的灵幻新隆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先前的兴奋劲荡然无存，巨大的疲惫感在寂静的空间中猛然扑向了他。他几乎没怎么抵抗就被击倒了。拖着踉踉跄跄的、仿佛负伤累累的步伐，前旅行社职员灵幻新隆摔在了客厅的沙发上，在这一瞬间全然失去了对旅行的兴趣。
他最终还是没有去迪拜。
三年级一班新来的英语老师兼班主任在学生中很受欢迎。见闻广博的年轻男老师在女生当中尤其得到瞩目，这令大部分的男同学每天体内pH值过低。
“我如果也有灵幻老师这样的女人缘就好了啊……”
“算了吧你，快去照照镜子清醒一下，光论长相都比不上人家的一半，是吧龙套？”
“啊、嗯……”影山茂夫磕磕绊绊地回应。
“得，又聊不下去了，真扫兴，我们走吧。”
灵幻老师真厉害啊。我也能像老师一样受欢迎就好了——影山茂夫望着走廊一侧的窗户，循着灵幻新隆离开的轨迹，发出了微不可闻的叹息声。
刚刚的英语课上，影山茂夫一如既往地睡得很沉。初春的空气中还带着些微的凉意，但与冬日的寒冷已经大不相同，从半开的窗户中涌进的气流带着不安分的温暖的躁动。阳光下隐约可见细小的尘埃，在半空中游移不定地缓慢浮动，精挑细选着合适的着陆点。
一切都令人昏昏欲睡。
眼睛彻底闭上以前，他的视野中是一片樱色的光晕。在樱花烂漫的梦中，他听见一个模糊的声音，叫的是自己的名字：“影山同学？影山同学？”
“到——！”他猛地惊醒过来，椅子被拖动着发出一声尖锐的惊叫，引来一片哄笑声。
灵幻老师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似地问他：“Can you read this text for us? ”
他把olive念成了oil，引发了当日的第二次哄笑。
灵幻老师示意大家安静。“说到石油，”他斜倚在讲台边，眉飞色舞地侃侃而谈起来，“我原先因为工作的原因常常出差去国外，迪拜也去过几次，那真是一个因为石油而富庶的地方呢……”
影山茂夫看着驻足于春日阳光中的灵幻新隆。金色的发丝与粉红色的领带都与这个季节相得益彰。春天里恼人的乏意、细雨和花粉症都与这个人无关，他的老师仿佛天生就该站在日光下，全身上下没有一处阴影，每个姿态、每个细节都宣告着自信和磊落。
“龙套，麻烦你在这里签名好吗？”
“这是……？”
接到签名簿的一瞬间，他有点没反应过来。这是一份请愿书，封面上用超大号的字体写着“请灵幻老师给我们一个交代”。
“他真的很过分诶。”为首的女同学气道，“居然在那种公司做骗人的勾当，说不定教师证也是假的吧？亏我之前还那么喜欢他……”
影山茂夫想起来了，是之前的新闻。有一家旅行社被消费者联名起诉，基本已经被定性为欺诈事件了。原本不是什么大新闻，但就在上周，学校论坛里有人匿名发了三年级的英语教师灵幻新隆在应聘时递交的履历。
他没有接过同学递来的签字笔。“抱歉，”他面无表情地说，“我突然发现我把文具落在实验室了，得赶紧去拿回来。你们先找别的同学吧。”
他头也不回地离开教室，文具盒正好端端地摆在桌子上。走廊上，他迎面碰到了律。律问他：“哥哥，你有见到灵幻老师吗？学生会打算把请愿书交给他本人，但是他今天好像请假没来学校……”
发声体的音量放大一倍，人耳听到的音量变化却远没有那么多，这是灵幻新隆在高中物理课上学到的。他从此知道，人远远没有那么脆弱敏感，周遭的声音对自己的影响是可以忽略不计的。但是啊——
“灵幻老师是个骗子。”
“原来他上课的时候说的那些都是骗人的吗，真差劲……”
“他还说自己经常出差满世界飞呢，什么嘛，根本就是个旅行中介。”“突然过来当老师，是之前已经赚够了钱所以来玩玩吗。”
“这种人都能当老师，校方是怎么想的，看来我们学校这两年真是越来越不行了……”
越来越多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形成的回响是原先的千百倍之多。音量被放大到极限，终于超过了人耳能承受的分贝，归为一片寂静。灵幻新隆想到了沙漠。他在风暴的中心，这里很安静。他试着往外踏出一小步——
“我原先确实在那里工作。”
——
呼啸的风裹挟着坚硬的沙砾，以摧枯拉朽之势吞没了他。
礼堂的舞台正中央摆着一张讲桌。灵幻新隆在后台看着那支在灯光下反射着冷光的话筒，手里捏着的讲稿渐渐被汗水浸湿了。
我是个骗子。
他想起自己读高中的时候也一度被班主任催促着尽快提交志愿表。教过他的老师都夸奖他很有能力，不论是什么事情都能毫不费力地做好，也善于与他人相处。他知道自己必须去成为什么、必须去做点什么，这些他都知道，但是每天去学校的路上看到的那些赶着去上班的人，他们周而复始的像巨大社会机器中的齿轮一样的人生，他也不得不变成那样吗？什么是好的人生、什么是坏的人生，能够交由他人来评判吗？提出问题是很容易，那么答案呢，答案要去哪里找呢？
他走到灯光下。
“各位老师——”
“各位家长——”
“各位同学——”
礼堂中忽然掀起一阵飓风，讲稿“哗啦”一声翻滚到空中。下面站着的人群一时间东倒西歪，愤怒的、讥讽的、谩骂的声音也被吹散到空中，取而代之的是此起彼伏的惊叫声。一片骚乱中，他突然被一个人拦腰抱住，在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的时候，他的双脚突然离地了。他惊慌失措地抓住了那人的外套向上看去，是他的学生影山茂夫，正用那双一如既往古井无波的眼睛看着他。
“灵幻老师，其实、我有超能力。”他解释道。
“不、这不是重点吧？也不对，这个确实还挺重要的……不不不，我是说，你这是干什么啊？!”
“我填完志愿表了，想立即给老师看看。”
“哈？”
影山茂夫一手搂住灵幻兴隆，一手游刃有余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志愿表，在半空中抖开递到老师面前。
“这不是我读的大学吗……而且还是英语专业……”
“我想成为老师这样的人，这就是我的志愿。”
“这可不是个好理想啊……”
影山茂夫把志愿表重新塞回了口袋。他不再看着灵幻新隆，而是抬起头专注于飞行这件事。超能力形成的防护罩把周围的一切都打飞了，灵幻新隆这才注意到他们还在不停上升，就快要到达云层了。
“之前在车站的时候，老师问我会不会讨厌别人叫我‘龙套’。我说无所谓，我没什么感觉。当时，我突然想起来，律有几次也问过我对这个称呼的看法，我都没有在意。我自己也察觉到那个称呼可能不是出于善意，但我没有办法反驳，因为我就是这样一个一点也不特别的人，没有超能力的话就什么也做不了。我的青梅竹马也告诉我，超能力并不能算作是什么魅力。但是那天，老师对我说‘当一个龙套也没问题，每个人都有不一样的生活方式，没有好坏之分，只要是自己所认定的，没有人有权提出质疑’。”
这小子原来能说这么多话的吗？！
“灵幻老师还说‘说到底，这是你自己的人生，就算没什么特别也不要紧’。”*
还真是……居然把我说的每句话都记下来了啊。
“灵幻老师在我看来、非常的耀眼。请一直这样耀眼下去。不愿意的时候，逃跑也没关系。”
啊……
灵幻新隆感受到了一阵莫名的焦躁，他的耳尖烫起来，他把这归咎于对高空的不适应。他咳嗽了一声，生硬地问道：“我们现在去哪儿？”
“嗯……这倒是个问题……”
“原来你没有目的地的吗？！”
“那么、要一起去看看沙漠吗？”
被大人的世界压垮的灵幻新隆第一次脱离开地面的重力场。他向脚下看去，学校、街道、城市、整个世界都被自己甩在了身后，而他们还在加速飞行。在这个一切都消失了的奇妙的小小空间内，他把全身的重量交给了正搂着自己的那个人。此刻，他终于摆脱了地球的引力，卸下了所有的重担，获得了片刻的绝对自由。
现在，只是现在的话，任何想做的事都可以付诸行动吧？
这么想着，他回应了学生即将落到自己唇边的一个吻。
Fin.
*题目与题记皆来自画家常玉。
*动画op歌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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